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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王 丹阳(撰稿人)

​全文5400余字,阅读约需11分钟


“吃自己决定的午餐”而不是被安排好的食物,如此稀松平常,在传统托养机构和家长主义式(parentalism)照护中却几乎不可能实现。不是康复训练,也不是职业培训——心智障碍者选择自己的生活——这是自主生活学院给“自主生活”的基本定义。决定餐食、衣着、交通,也许是确立“我”的主体性的最朴素方式。

 

 

​今年4月,妈妈发来微信:“老家的梅梅姨不在了。”

 

读完消息,如鲠在喉。虽然我和梅梅姨没有几面之缘,印象却很深刻:

 

梅梅姨,姑奶奶的大女儿,人至中年,有轻度智力障碍,曾被安排和邻村一位视障者结婚,育有一子,不久又离婚了。梅梅姨的照护者是她年过八旬的父母,一位有糖尿病,一位癌症晚期。或许是因为年迈、疾痛自顾不暇,或因疫情封控时母女二人被困医院的经历,老人意识到“无法照护女儿”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:2022年6月,他们决心将她送去福利院。不到一年,梅梅姨便去世了。

 

没有“身残志坚”的励志神话,没有“关上一扇门便打开一扇窗”的天才传奇,反复被安排、被照护、被成为负担,构成了大部分残障者,特别是心智障碍者的真实生命经验。


 

▌何种自主?怎样生活?

 

之后几周,喉头那块鲠始终未能下咽,我常想,除了父母失能后被送入隔绝于主流社会的托养机构,大龄心智障碍者还能拥有怎样的生活呢?

 

恰巧,工作原因让我和服务大龄心智障碍者的北京利智“自主生活学院”(下称“利智”)有了缘分,从此知晓“自主生活”理念,并得到参与一些活动的机会。

 

“自主生活”(independent living;港台地区多译为“自立生活”)强调障碍者的公民主体地位,他们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务,有成长发展的机会,亦即“即便是障碍者,也能控制自己的生活。”基于此,欧美、日本、台湾等地都陆续设立了政府主导的自立生活中心,为障碍者的日常生活提供包括个人助理在内的协助服务。此时,这些服务是主动的赋权,而非被动的照护。

 

然而,在“自立生活”尚未成为公共理念,且《无障碍环境建设法》才通过不久的中国大陆,建立完善的“自立生活中心”体系实在有些奢侈。先决条件如此不同,自主生活学院如何在地化地改造这一理念?在非政府主导的情况下,他们如何推行实践这一理念?依托这个理念,心智障碍者如何自主?怎样生活?是自理生活的能力建设?还是某些职业的技能培训?

 

怀揣疑惑与那未咽下的鲠,我参加了自主生活学院的“生活营”活动。
 

参加活动的,除了我和两位助理娜娜、璐姐,还有四位“心青年”(作者注:“心青年”是利智的伙伴们对自己的称呼,既有“心智障碍青年”之义,也有“用心生活的青年”的意思):李振、一诺、辰熠和乐乐,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儿。

 

活动场地在一个乒乓球俱乐部,早晨到中午没有球友,只有宽敞的球桌和几把椅子,除了偶有附近的装修声传来,算是不错的活动场地。

 

活动主题是“认识和管理情绪”,这是上周活动结束前心青年们共同决定的。李振、辰熠、一诺和乐乐都是自闭症谱系障碍者,由于不同的神经发育状况,用“正确”的语言表达情绪感受对他们而言是难事。“识别和管理情绪”于健全者是默会常识,对他们却是重要命题。娜娜说,她服务过的一名女性心青年,经期前情绪波动非常大,总是大喊大叫。事实上,她是肚子痛,但又难以用语言表达,只能通过喊叫吸引他人注意,让别人看到她的疼痛。

 

李振和一诺按时到场,辰熠和乐乐要享受自主乘坐公共交通的乐趣,晚些再来。一连串分享零食、“开心消消乐”的放松环节结束,璐姐和娜娜组织投票,商定午餐时间和形式——实在出乎意料,这等小事还要投票决定。毕竟我的经验里,此类活动的就餐形式大都默认食堂或集体订餐。经过举手表决,李振和一诺决定十一点半自己点外卖,十二点吃饭。

 

活动正式开始,璐姐引导讨论,娜娜坐在一诺身边,做些背部按摩帮他放松。

 

“最近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是什么?”

 

“玩神游超级玛利欧游戏和塞尔达游戏!”

 

“……玩神游超级玛丽欧游戏和塞尔达游戏。”
 

心青年并非是标签化的面目一致,每个人的性格习惯差异很大。李振总能高声迅速回应,而一诺的回答经常稍慢,或重复他人的答案。这时璐姐和娜娜会用更情境化的语言引导一诺:“我吃了面条,吃得很满足,这就是快乐。”

 

“我上周和爸爸看了电视,很快乐!”

 

“好的,请把它写在纸条,帮我贴在白板上。”
 

白板、马克笔的存在让活动和传统课堂似乎很像,但生活助理和心青年的关系绝非“传道授业”,璐姐和娜娜总是在说“请你帮我”如何,总是在问“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?”她们将这个活动称为“聊天”,心青年主动表达,生活助理只做引导和协助。
 

“下一站,xxx……下一站,xxx……”辰熠来了,一遍遍念着地铁报站广播。娜娜解释,这是心青年的刻板行为,特别当他们紧张时,容易重复刻板行为。

 

午餐时间,一诺和辰熠点了面条,李振点了念叨许久的“华莱士炸鸡”。在午餐时间赶来的乐乐,提前点好了“禁忌美食”:大份红烧肉和大桶可乐。自闭症谱系障碍者若体重超重,有很多健康风险,超重的乐乐被强势的妈妈要求节食减肥,不过,狡黠的他总能吃到自己想吃的。
 

用语言表达“快乐”不易,但吃自己决定的午餐时,心青年们的“快乐”已然超越了语言这种单薄的表达方式。

 

“吃自己决定的午餐”而不是被安排好的食物,如此稀松平常,在传统托养机构和家长主义式(parentalism)照护中却几乎不可能实现。不是康复训练,也不是职业培训——心智障碍者选择自己的生活——这是自主生活学院给“自主生活”的基本定义。决定餐食、衣着、交通,也许是确立“我”的主体性的最朴素方式。


 

▌“我们更希望他们是活生生的人”

 

“‘利智’以前是有小院儿的。”午餐后的休息时间,娜娜主动和我提起“利智”的发展史。

 

起初,“利智”不只有“自主生活学院”“生活营”这样的定期项目,还在小院儿提供住宿服务。但疫情时期,小院儿因封控曾有八个多月无法提供线下服务,加之房东涨租,入不敷出,难以为继,最终“利智”在2021年底将小院儿退租。
 

“你们和传统的照护者有什么不同呢?小院儿时期的住宿服务和传统的托养机构又有什么区别?”
 

“这问题特别好。”

 

“利智”的服务对象一直是大龄心智障碍者。但创立初期,提供的是传统托养服务。因此,直至2013年“利智”转向自主生活服务时,小院儿还有很多生活阿姨。生活阿姨们很尽责,为心青年们洗衣服、洗澡、做很营养的饭菜。

 

“他们(心青年)就像玩偶一样。什么都不需要动,阿姨会给他们做。”

 

这样“包办替代”的照护对心青年们来说,却不是享受。
 

“一方面,长时间不动影响他们控制体重。因为生理特质,过于肥胖对他们的情绪、睡眠都不好。另一方面,生活阿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,但他们就像回到家里一样,什么都不用做,如果你不给我做,反而会爆发情绪。那段时间,晚上总有突发事件,经常打车拉着服务对象去医院。”

 

显然,生活阿姨作为传统的优秀照护者,与新理念自主生活的实践有了冲突。

 

此后,“利智”为更好地实践自主生活理念,慢慢减少生活阿姨,让心青年们更多地计划、参与自己的生活,也获得更多外出机会。

 

“我们希望在居家环境中,通过他们的参与和体验,慢慢地促进他们居家生活和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。比如今天天热了,我该穿什么?今天天冷了,我该穿什么?今天突然变天了我该准备什么?如果长时期被照顾,像个提线木偶一样,不需要自己做选择,也就没有责任意识,什么都不用管、不用在乎,可能会产生家长眼里两极分化的后果:要么很有情绪、不好带,要么很听话、很乖。”

 

“但是,我们更希望他们是活生生的人,有更多鲜活的人生体验,能够照顾好自己,甚至在家庭中也可以是照顾者的角色。”

 

至于“利智”和托养机构的最大区别,娜娜认为,“在‘利智’,他们可以走出去。”
 

和封闭管理的托养机构不同,完成向自主生活服务的转型后,小院儿的心青年们经常计划外出活动,走出小院儿,走向社区,融入社会。
 

“一开始,社区里的大爷大妈会有议论,什么‘老师带着一群傻子’这种难听的话。但活动时,我们不会把障碍者标签化——穿着统一服装或者大部队行动,也不强求社区接纳我们。时间久了,大爷大妈的态度友善起来,还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、聊聊天。我们只是享受自己的生活,不打扰其他人的人生。”

 

某种程度上,现身社区正是融入社区的最好途径。


 

▌重重障碍中寻求尽可能的自主

 

午间休息后,活动遇到了一点波折。

 

大概因为俱乐部安排有误,管理人员抱歉地通知我们,活动时间和球友预约的打球时间产生了冲突,我们需要比原计划提前半小时换去另一个房间。

 

还好,璐姐和娜娜与心青年们的沟通很顺畅,李振、一诺、辰熠和乐乐都能理解计划的变动。我们将椅子、白板和马克笔收拾好,去隔壁房间继续活动。

 

但不是所有波折都能顺利化解,特别是离开这个社会规范几乎真空的房间,面向更加复杂的社会时。

 

活动结束前,心青年们投票决定了下周的计划:逛紫竹院公园。但碍于天气和家长的顾虑,活动不得不推迟两周。
 

出发的那天早晨,阳光灿烂,紫竹院内绿树荫浓。除了辰熠缺席,李振、一诺和乐乐都准时到达,一诺的书包里依然背了很多零食。与被健全者挪用的“自闭”一词的字面意义不同,自闭症谱系障碍者们并不排斥社交与外出活动。三人在公园里疾走、哼歌,或是大声念着指示牌上的文字,乐乐还主动去牵李振和一诺的手——这是他们未曾在室内展现的状态。

 

▲ “心青年”在公园。拍摄:郭雪梅。

 

大约是心青年们在公共空间的长期缺席,游人总会诧异地回头打量这几个神色和行为天真、身材却高大的小伙儿。幸运的是,这些打量,并没有对大家的游园兴致造成什么障碍。

 

更难克服的障碍发生在中午。

 

阳光已经有些刺眼,园内的绿植在暑热中蒸腾着水汽,空气开始发闷,让人心烦意乱。我们共同决定,去附近的吉野家吃午餐,顺便歇歇脚。

 

意外发生在离开公园的路上。

 

因为乐乐主动牵手,不喜欢身体触碰的李振感到神经紧绷,大喊起来,并重重摔掉手机。这个行为引来许多路人驻足观看,走在李振身前的孩子和女士也受了惊吓。女士对李振的“突发情绪”非常愤怒,娜娜和璐姐赶忙道歉,还没来得及解释个中缘由,女士已带着孩子匆忙离开,路人也都散去。

 

第二个意外,发生在午餐后返回公园时:李振还没有完全舒缓,乐乐突然开始用力击打头部。璐姐和娜娜按摩乐乐的后背,帮他放松,并不断引导他用语言表达自己为何不适。

 

“热,想睡觉。”

 

午后温度不断升高,加之上午实在走了太久,穿着长袖、背着厚重书包且体重超重的乐乐汗流不止,疲惫和闷热占据了他的感官。
 

娜娜帮他脱掉了外面的长袖。但临近公园门口,休息的长椅、亭子很少,只找到一处有点荫凉的长椅,璐姐和娜娜便让乐乐躺在长椅休息,并劝我不用和他们站在这边等待乐乐,“那边儿凉快点,还有台阶可以坐,你去那儿歇着吧。”
 

待乐乐情绪缓和,我们转移阵地,去一处更安静凉快的湖边。湖边长椅很多,足够乐乐躺着,和我们几人坐着。

 

湖里浮过几只绿头鸭,一诺和我都凑上前去拍照,他兴冲冲地叫着我的名字,向我展示他的照片,我大声赞扬“拍得真好”;当我拿出照片时,他只瞥了一眼,“好,挺好的”,又心急着去看鸭子。
 

娜娜告诉我,虽然一诺这次没有突发情况,但不是每次外出都能顺利度过。

 

“他爸妈只允许他在北京内自主活动,如果去外地过夜,不可控的危险太多了。他特别想自己去看天津之眼摩天轮,有多想看呢?他爸妈有次在北京去天津的公路上找到了他,他正要走路去天津。之后爸妈就只能告诉他,那个摩天轮坏了,在维修,没法儿现在去。”

 

这些意外的存在,让自主只能有限而脆弱,让生活总是伴随障碍。

 

意外是心青年的“障碍”带来的吗?那些如临奇观的“凝视”、无法理解的怒火、难以找到的休息设施,都是意外的一部分。

 

许多人以医学意义的“功能”去评判心青年们的障碍程度,但若从心青年的视角出发,只有健全者主导的情境无法容纳他们的行为时,障碍才会浮现,意外才会发生。因此,让心智障碍者自主生活,并不是心青年个人或小家庭内的私人议题,而是牵涉社区、社会、政府的公共议题,即:建设非健全人中心的无障碍文化与环境。


 

▌“机会多一些,选择也多一些”

 

尽管“自主”之路受限重重,个体依然有“策略性地积极生活”一面。心青年如此,公益机构也如此。

 

“利智”退租小院儿后的二次转型,正是一例。

 

二次转型虽是不得已而为之,但从住宿服务为主到社区服务为主,并尝试发展北京之外的在地化服务——“因祸得福”地契合了“去机构化”(即让障碍者离开机构的集体生活,回到家庭和社区)的浪潮。
 

湖边长椅上,娜娜和我聊起“利智”转型初期的一件趣事。
 

“我们退租小院儿以后,室内活动的场地就在‘双减’后补习班的空教室里。因为在海淀区,查补习班查得很严,我们的形式和课堂又很像,每次都要和教委的人解释很久我们是做什么的。”
 

娜娜说:“在小院儿是集体生活,比如大家会有一个统一的吃饭时间,但每个人的意愿和习惯其实很不一样。以前还有来小院儿参观和学习经验的,这时候他们就像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。小院儿就算再开放,也是有墙的,也不是他们家。”

 

“现在他们有更多机会走出去,去公园这样的公共空间,可以有更多的体验,这样他们的机会多一些,选择也多一些。”

 

活动结束前,乐乐的妈妈给璐姐打了电话,说今天妈妈在家,希望乐乐可以回家吃饭。璐姐问乐乐的意见,乐乐一直摇头,他决定去另一个提供住宿的机构过几天。

 

“乐乐他妈其实事业很成功,也很爱他。但是,有点强势,会让乐乐做些他不愿意做的事情。所以乐乐不太愿意和她待在一起。”娜娜解释。

 

公园门口的分别时刻,我问了娜娜一个俗套的问题:“你在这份工作中最幸福和最无奈的时刻分别是什么?”

 

“幸福的时刻很多。最无奈的,曾经有一位服务对象,才30多岁,他明明可以照顾好自己,情绪也很稳定,希望自己未来能够工作、拥有家庭,但是被家人送进了养老院。”


前几天和妈妈聊天,又提起梅梅姨,说起她苦难的一生,说起她曾经的婚姻。妈妈告诉我,“当时离婚,是梅梅要求离的,她的意愿特别坚决,犟得很,谁劝都不听。”

 

原来她的一生,并不总是被安置,也有自主的时刻,而且是那样重要的自主。我不愿轻浮地咽下喉中那块鲠,但此时,它的确有些松动

 

(实习编辑郭雪梅对本文亦有贡献)
 

参考文献:

[1]安孟竹. 自闭症与人类学:生成中的可能. (EB/OL).(2021-04-29)[2023-08-07]. 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G5miL2VfcpkeWXSXN19vxQ.

[2]赖品妤. 自立生活支持服务之重要性与困境探讨: 服务提供者的观点[D]. 台湾高雄: 高雄医科大学, 2021.

[3]王育瑜. 障碍者生活的想像: 照顾与社区生活理念及政策探讨[J]. 联合劝募论坛, 2012 (1): 1-24. 

[4]张恒豪. 障碍者的公民运动: 权利论述和社会模式的在地实践[J]. 思与言: 人文与社会科学期刊, 2015, 53(2): 89-136.

 
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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